罡風呼嘯的九霄碧空深處，赫然懸浮著艘巨大的仙舟。

仙舟通體黝黑，形若蒼龍，在刀鋒般的罡風沒日沒夜的吹刮之下，舟身坑坑窪窪，遍布裂痕。

舟外寒霜凝結，舟內卻是溫暖如春。

舟頂鑲嵌的月明珠遍灑清輝如許，矮桌上的紅泥小茶壺正咕咚咕咚往外冒著騰騰熱氣。雙鬢微斑的許大川靠坐在矮桌旁，一邊品茶，一邊看著《淩霄塔玄機註疏》，日子過得悠閑無比。

鎮守仙舟極其枯燥乏味，對於普通的天機閣弟子來說，一旦接到這個師門任務，其慘烈程度不亞於發配毛荒之地；可對於許大川來說，這便是一種享受。

他天生好靜，可惜天賦不高，在天機閣歷屆的考核大試，最好的成績也只拿到過“機拓乙上，陣紋丙下，煉器丙中”的評語。

三百年前，他主動代替另一名家境頗豐的天機閣弟子，鎮守青國境內的九霄仙舟。得到的報酬，便是手中這本《淩霄塔玄機註疏》。

守舟弟子十年一換，許大川卻習慣了九霄仙舟上的生活，在舟內獨自待了整整三十多年。

每日的工作極其簡單：觀察天機儀的動靜，記錄在冊，然後每隔十天半月，飛劍傳書回天機閣。

儲物袋內的生活用品還剩小半，怕是撐不完剩下的幾年了。許大川有些猶豫，不知是否該傳書給閣內，讓人再送一次生活物資。

同天機閣的其他天機師一樣，許大川也很窮，煉器、研制機拓、臨摹陣紋……買不盡的各色材料，其要價更是不菲。

罷了，忍忍就過去了。

惋惜地熄滅爐內火焰，許大川有些不舍地放下茶盞，準備將這爐靈茶分作三日來喝。

嗡地一聲，天機儀又開始轉動了。許大川咂摸著嘴提起毛筆，持著小冊湊過頭看去。

今日青國境內，也不知又是何處在地龍翻身，或是風龍卷雲，或是流火墜天……

默默想著，待看清天機儀上浮現出的一點墨色，他不由得怔了怔。

出現墨點代表著什麽？

記憶有些模糊，他抄起桌下厚厚的一本《天機詳綱》，耐著性子翻著。

“……若是顯跡墨色，多為查探到幽冥鬼氣，汝當懷必死決心，與舟同墜，切記！切記！”

《天機詳綱》最後一卷，一遲見方的書頁上，朱砂如血，觸目驚心。

許大川頓時傻眼了。

懷必死之心，與舟同墜？

臥槽，莫不是在開玩笑吧？！

天機儀的白玉底座驀然一亮，發出一片刺眼血光，許大川從楞神中醒轉，眼睜睜看著血色光幕中裊裊浮現出的五個大字。

“洪崖韋玄真。”

血書告急，刻不容緩！

撓撓蓬亂的發髻，許大川顯得有些不知所措。洪崖他倒是知曉——一個早已沒落的古代門派，可是……韋玄真是誰？

他隱約覺得發生了大事，也知曉時間不等人，但是貿然引舟墜下，日後閣內追究起來……

一時之間，許大川頭大如鬥，居然有種站在命運岔路口的沈重感。

“撲通。”

一聲悶響，虛空中驀然掉下個渾身鮮血之人，勁直趴在仙舟船艙那狹長的地板上。許大川嚇得一哆嗦，見那人似乎動彈不得，這才小心蹲身將其扶起靠在懷裏。

慘白的清秀臉龐映入眼眸，許大川一楞。

居然是個少年？

“醒醒，快醒醒。”

輕輕晃著來人的肩頭，只聽得他斷斷續續說了句“救人”，便頭一歪，徹底昏迷過去了。

唉，活了大半輩子……還真沒瘋狂過一次。

放下那人，回想自己碌碌平庸的前半生，許大川忐忑不安地閉上眼睛，哆哆嗦嗦的雙臂環抱住了天機儀的底座。

咬牙轉臂，只聽得哢嚓一聲，天機儀陡然劇烈震顫。

嘩啦啦！

舟身猛然向後傾斜，矮桌滑落，茶壺啪地一聲摔裂，滾燙的靈茶灑了一臉。許大川有些心疼，更多的是臉疼。

九霄仙舟似乎在急速墜落，許大川齜牙咧嘴地死死抱著天機儀底座。眼見那渾身是血的昏迷少年自身側滑向艙底，他連忙探出左手，一把撈住少年的衣襟牢牢抓住。

巨大的慣性將兩人甩來甩去，許大川突然覺得此時的自己，像極了那條掛在天機閣房舍門口，老在風中晃悠的巨大鹹魚幹……

都過了三十多年，也不知，還能不能吃。

悵然嘆息，許大川默默閉上了眼。

......

......

天荒大陸沒有太多人知曉，天機閣建造九霄仙舟的初衷，並非為了監察記錄天荒大陸各地的風雲變幻，滄海桑田。

掀起偽裝的面紗，它的真實面目，是為了針對閻浮鬼域那些遺留下來的冥國鬼將。

更沒幾人知道，九霄仙舟是一柄特制的巨型飛劍，通體由至陽至剛的金烏木祭煉而成。

它的名字，喚為“天誅”。

作為洪崖傳人之一的韋玄真，便是其中知曉詳情的幾人。

當年那場驚天地，泣鬼神的仙冥大戰，雖以殺退冥國萬千鬼將、重封隔世墻而告終；可天荒大陸亦只是慘勝而已。

作為仙門領袖的洪崖，更是幾乎全派覆死，堪稱壯烈無比。大戰過後，竟然僅剩韋玄真與卓不凡兩個七八歲的小道童。

是以天機閣建造九霄仙舟之後，那一任的老閣主力排眾議，在滿堂白帆如雪的洪崖乾坤殿內，含淚將兩枚傳訊血符放在了兩個小道童稚嫩的掌心，算是聊以慰藉洪崖眾人的在天之靈。

光陰輪轉，多少往事雨打風吹去。

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，誰能料到千年之後，幾乎快被世人所遺忘的大殺器，將會再度被喚醒？

“桀桀，你們沒機會了。”

幽冥鬼氣所形成的無數骷髏觸手齊齊壓來，恍如黑雲聚頂。韋玄真三人雙目緊閉，背靠著背，猶自苦苦護住周身方圓尺寬的空間。

海穆耶猙獰笑完，色澤淡去不少的黑色煙柱再次暴漲，化為一片黑色潮水，轟然卷向韋玄真三人。

難道，天要亡我韋玄真？

傳訊血玉已碎，那是他最大的底牌，可是天機閣的九霄仙舟能否及時趕來？他不得而知，心底便有些惴惴不安。

淒冷的陰風不住在耳畔哀嚎而過，老人心中泛起陣陣無力。想起那無數次在噩夢中出現的可怖場景，他萌發了死志。

縱然自爆元神，也絕不讓這邪冥之物給吸食！

意念一動，體內某絲靈氣逆脈而下，如同溯游的小魚，悄無聲息地鉆進了已漸枯竭的丹田之內。

正奇相逢，陰陽難容。

解脫的淡淡笑意泛起在緊抿的蒼老嘴角，往昔的榮辱興衰化為剎那間的恍惚……背負了千年的秘密，終是要隨自己，煙消雲散在這茫茫天地間了。

師尊，卓師兄，新月師姐，阿真來陪你們了。

丹田傳來隱隱刺痛，韋玄真閉目仰頭，努力想要憶起千年前站在洪崖乾坤殿前，迎著晨風朝陽，悠然吞吐內息的爽朗感覺。

一如，當年八九歲的稚嫩小道童。

意料之中那焚天滅地的灼熱感沒有升起，卻是丹田內突地多了一絲黑氣，將那縷想要引爆丹田的靈氣給死死纏住。

“想要引爆丹田，自毀元神？”

海穆耶得意的夜梟嗓音傳來，韋玄真面如死灰。

轟！

乘著他失神瞬間，漫天的骷髏觸手終是沖破了三人的防護，爭先恐後地鉆入他們的體內。

鉆心蝕骨的痛楚遍布全身，腦海傳來陣陣針刺般的尖銳劇痛。一時間，場中響起道道飽含痛苦的悶哼之聲。

“桀桀桀，這噬魂食魄的滋味兒如何？”

隨著幾聲猖狂大笑，原本黯淡下去的黑色煙柱逐漸恢覆如初，甚至隱隱更加凝重了幾分，仿佛快要化為實質一般。

“真是令人回味無窮的味道啊……”

海穆耶顯得愜意無比，黑色煙柱中的兩點猩紅瞇成了一線。

就在這時，天幕深處響起悶聲轟鳴，仿佛有龐然大物在急速下墜。

海穆耶擡眼望去，只見漫天陰雲在其頭頂逐漸旋轉，像是有雙看不見的大手在不斷攪動著。

轟鳴越來越響，漫天陰雲也越旋越快，隱隱形成了一朵巨大的墨色旋渦。

旋渦中心驀然亮起，露出一點明亮的光芒，仿佛是這陰沈黯淡的天地間僅剩的星火。

“金烏木！這是金烏木！”

海穆耶驚恐地失聲尖喊，黑色煙柱隨之飛快收縮化為一線，竟似乎要扔下萎靡不振的韋玄真三人，只顧匆匆逃離此地。

他失敗了。

那點亮芒遙遙投來一道黃燦燦的光柱，將海穆耶所化的黑線死死罩住，任憑他左沖右撞，根本無法逃離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！”

海穆耶歇斯底裏的厲聲狂叫，黑線暴漲，再次化為那道拔地沖天的墨柱，隱隱夾雜著無數冤魂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
震耳欲聾的破空聲中，陰雲旋渦裏降下一團耀眼至極的黃光，刺得城主府門外圍觀群眾都有些睜不開眼睛，恍如落下了輪太陽！

九霄劍墜，天地失色。

轟！

……天啟祥符十三年，雲州郡青陽城天火墜落，毀城半座，死傷民眾無數，驚現禦劍仙人無數——《青國紀要雲州卷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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